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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剧《日出》全集剧本(四)


黄省三: 李先生,那么,事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?
李石清: 快走吧!回头,一大堆太太小姐们进来,看到你跑到这儿找我,这算是怎么回事? 黄省三:好啦!李先生,真对不起您老人家。一趟一趟地来麻烦您,我走啦。
李石清: 你看你这个麻烦劲儿,走就走得啦。
黄省三: 可是,您叫我到哪儿去?您叫我到哪儿去?我没有家,我拉下脸跟你说吧,我的
女人都跟我散了,没有饭吃,她一个人受不了这样的苦,他跟人跑了。家里有三
个孩子,等着我要饭吃。我现在口袋里只有两毛钱,我身上又有病,咳咳,我整
天地咳嗽!李先生,您叫我回到哪儿去?您叫我回到哪儿去?
李石清: 你愿意上哪儿去,就上哪儿去吧。我跟你讲,我不是不想周济你,但是这个善门
不能开,我不能为你先开了例。
黄省三: 我没有求您周济我,我只求您赏给我点事情做。我为着我这群孩子,我得活着!
李石清: 其实,事情很多,就看你愿意不愿意做。
黄省三: 真的?
李石清: 第一,你可以出去拉洋车去。
黄省三: 我,我拉不动。咳咳,您知道我有病。医生说我这边的肺已经,咳咳——靠不住了。
李石清: 哦,那你还可以到街上要——
黄省三: 李先生我也是个念过书的人,我实在有──
李石清: 你还有点叫不出口,是么?那么你还有一条路走,这条路最容易,最痛快,——
你可以到人家家里去——对,你猜的对。
黄省三: 哦,您说,您说,要我去——
李石清: 你大声说出来,这怕什么,“偷!”“偷!”这有什么做不得,有钱的人的钱可以从
人家手里大把地抢,你没有胆子,你怎么不能偷?
黄省三: 李先生,真地我急的时候也这么想过。
李石清: 哦,你也想过去偷?
黄省三: 可是,我伯,我怕,我下不了手。
李石清: 怎么你连偷的胆量都没有,那你叫我怎么办?你既没有好亲戚,又没有好朋友,
又没有了不得的本领。好啦,叫你要饭,你要顾脸,你不肯做;叫你拉洋车,你
没有力气,你不能做;叫你偷,你又胆小,你不敢做。你满肚子的天地良心,仁
义道德,你只想凭着老实安分,养活你的妻儿老小,可是你连自己一个老婆都养
不住,你简直就是个大废物,你还配养一大堆孩子!我告诉你,这个世界不是替
你这样的人预备的。你看见窗户外面那所高楼么?那是新华百货公司,十三层高
楼,我看你走这一条路是最稳当的。
黄省三: 怎么走,李先生?
李石清: 怎么走?我告诉你,你一层一层地爬上去。到了顶高的一层,你可以迈过栏杆,
站在边上。你只再向空,向外多走一步,那时候你也许有点心跳,但是你只要过
一秒钟,就一秒钟,你就再也不可怜了,你再也不愁吃,不愁穿了。——
黄省三: 李先生,您说要我——不,不,我不能死,李先生,我要活着!我为着我的孩子
们,为我那没了妈的孩子们我得活着!我的望望,我的小云,我的——哦,这些
事,我想过。可是,李先生,您得叫我活着!您得帮帮我,帮我一下!我不能死,
活着再苦我也死不得,拼命我也得活下去啊!咳咳。
[左门开。里面有顾八奶奶、胡四、张乔治等的笑声。潘月亭露出半身,面向里面,说:“你们先打着。我就来。” ]
李石清: 你放开我。有人进来,不要这样没规矩。
 [潘月亭进]
潘月亭: 啊?
黄省三: 经理!
潘月亭: 石清,这是谁?他是干什么的?
黄省三: 经理,我姓黄,我是大丰的书记。
李石清: 他是这次被裁的书记。
潘月亭: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,谁叫他进来的?
李石清: 不知道他怎么找进来的。
黄省三: 经理,您行行好,您要裁人也不能裁我,我有三个小孩子,我不能没有事。经理,
我跟您跪下,您得叫我活下去。
潘月亭: 岂有此理!这个家伙,怎么能跑到这儿来找我求事。滚开!
黄省三: 可是,经理,——
李石清: 起来!起来!走!走!走!你要再这样麻烦,我就叫人把你打出去。
潘月亭: 滚,滚,快滚!真岂有此理!
黄省三: 好,我起来,我起来,你们不用打我!那么,你们不让我再活下去了!你!你!
你们两个说什么也不叫我再活下去了。哦,我太冤了。你们好狠的心哪!你们给
我一个月不过十三块来钱,可是你们左扣右扣的,一个月我实在领下的才十块二
毛五。我为着这辛辛苦苦的十块二毛五,我整天地写,整天给你们伏在书桌上写;
我抬不起头,喘不出一口气地写;我从早到晚地写;我背上出着冷汗,眼睛发着
花,还在写;刮风下雨,我跑到银行也来写!五年哪!我的潘经理!五年的工夫,
你看看,这是我!几根骨头,一个快死的人!我告诉你们,我的左肺已经坏了,
哦,医生说都烂了!我跟你说,我是快死的人,我为着我的可怜的孩子,跪着来
求你们。叫我还能够跟你们写,写,写,——再给我一碗饭吃。把我这个不值钱
的命再换几个十块二毛五。可是你们不答应我!你们不答应我!你们自己要弄钱,
你们要裁员,你们一定要裁我!可是你们 要这十块二毛五干什么呀!我不是白拿
你们的钱,我是拿命跟你们换哪!(苦笑)并且我也拿不了你们几个十块二毛五,
我就会死的。你们真是没有良心哪,你们这样对待我,——是贼,是强盗,是鬼
呀!你们的心简直比禽兽还不如──
潘月亭: 你这个混蛋,还不给我滚出去!
黄省三: 我现在不怕你们啦!我不怕你们啦!我太冤了,我非要杀了——
潘月亭: 什么!(潘锤了黄胸口一下,黄倒地)
[半晌]
李石清: 经理,他是说他要杀他自己——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动手害人的。
潘月亭: 没有关系,他这是晕过去了。福升!福升!
[福升上]
潘月亭: 把他拉下去,放在别的屋子里面,叫金八爷的人跟他拍拍捏捏,等他缓过来,拿
三块钱给他,叫他滚蛋!
王福升: 是!
[福升把黄省三拖下去]
李石清: 张先生来电话了。
潘月亭: 说什么?
李石清: 您买的公债金八买了三百万。
潘月亭: 我早就知道,那么,一定看涨了。
李石清: 只要这个消息是确实,金八真买了,那自然是看涨。
潘月亭: 不会不确实的,不会的。
 [门开,张乔治、胡四、顾八奶奶、白露上,在门口立着,其他的女客在谈笑着]
张乔治: 所以我说在中国活着不容易,到处没有一块舒服的地方,不必说别的,连我的Jacky
(对胡四)就是我从美国带来的那条猎狗,他吃的牛肉都成了每天的大问题。脏,
不干净,没有养分,五毛钱一磅的牛肉简直是不能吃。你看,每天四磅生牛肉搁
在它面前,它闻闻,连看都不看,夹着尾巴就走了。你们想,连禽兽在中国都这
样感受着痛苦,又何况乎人!又何况乎像我们这样的人!
[外面达生在喊“小东西!”“小东西!” ]
陈白露: 咦,你们听,达生在喊什么?
[达生慌忙进来]
方达生: 小东西!竹均,你瞧见小东西了吗?
陈白露: 咦,在屋子里。
方达生: 在屋子里?(跑进屋)小东西!小东西!
顾八奶奶: 这个小疯子!
方达生: 没有,她不见了。我刚才在楼梯上走,我就看见她跟着两三个男人一起坐电梯下
去,在我眼前一晃,就不见了。我不相信,你看,跑到这儿,她果然叫人弄走了。
再见!我要找她去。(达生跑下)
陈白露: 月亭,这是我求你办一点事!达生,你等等我!我跟你一同去!
 [露披起大氅就走]
潘月亭: 白露!
 [露不顾,跑下]。
张乔治: 哼!又是一个——
胡 四 ,顾八奶奶: (同时)疯子!
 [大家哄然笑]
第三幕
里面的男女声音:露露!露露!
 [白露没有理他们,站着]
张乔治: 露露!露露!(对里面)不,不,我就来。你看我叫她,我来!
张乔治: 哦,我的小露露。So Beautiful!So charming!So beautifully bewitching !
And so bewitching!Beautiful!
陈白露: 嗯,你说的是什么?
张乔治: 我说你真美,你的美丽的身体所发出的那种清香,就叫我想到当初我在巴黎的时
候,哦,那巴黎的夜晚!那夜晚的巴黎!嗯!Simply beautiful!
陈白露: 你喝醉了吧。
张乔治: 喝醉了?今天我太高兴了!你刚才瞧见刘小姐么?她说她要嫁给我,她一定要嫁
给我,可是我跟她说了,我说:“你?你居然想嫁给GeorgeChangt!Pah!她低着
头挺可怜的样子说“George ,只要你愿意,我这方面总是没问题的。”说着眼泪
就要掉下来了。可是你看我,我就这么看着她,我说“你?你居然想嫁给
GeorgeChang,这世界上只有陈白露才配嫁给GeorgeChang 呢!”咦,露露,你为
什么不笑?
陈白露: 这有什么可笑的?嗯——你还有酒么?
张乔治: 你还想喝?
陈白露: 嗯。
张乔治: 你看我多么会伺候你,这儿早就预备好了。(倒酒)
刘小姐外音:Georgy!George!,少跟他们胡扯!你进来——你来不来!
张乔治 :No,please don"t! I"m coming! 我来!我来!我就来!
 [半晌,白露缓缓回过身来。神色忧伤,酒喝多了。她轻轻捶着胸,捶了两下,绝了望似地把手甩下来。静静地泪珠由眼边流出来,她取出手帕,不肯擦掉,呆呆地凝视自己的手帕]
陈白露: 哎…
 [敲门声]
陈白露: 谁?
王福升: 我,小姐。
陈白露: 进来。
 [福升进]
王福升: 小姐。
陈白露: 你来干什么?
王福升: 刚才又来了一个电报。是给方先生的。
陈白露: 放那儿吧。(看表)已经四点来钟了,那些人们没有走。
王福升: 客人们在这儿又是吃,又是喝,有的是玩的,谁肯走?
陈白露: 哦,我这儿是他们玩的地方。
王福升: 怎么?
陈白露: 可是他们玩够了呢?
王福升: 呃!呃!自然是回家去。各人有各人的家,谁还能一辈子住旅馆?
陈白露: 那他们为什么不走?
王福升: 小姐,您说…呃,呃,那自然是因为他们没有玩够。
陈白露: 那么他们为什么没有玩够?
王福升: 那,那,那他们是没有玩够嚜,没有玩够嚜。
陈白露: 我问你,他们为什么没有玩够!他们为什么不玩够?他们为什么不玩够了走,回
自己的家里去。滚!滚!滚!他们为什么不——
[福升倒水端到白露面前]
王福升: 小姐。
陈白露: (看看他手里的杯子)干什么?
王福升: 您大概是真喝多了。
陈白露: (接杯)不,不。我大概是真玩够了。玩够了!我想回家去,回到我的老家去。
王福升: 小姐,您要是真想回老家,那您在这儿欠的那些账,那您——…
陈白露: 对了,我还欠了许多债。不过这些年难道我还没有还清?
王福升: 小姐,您刚还了八百,您又欠了两千,您这样花法,一辈子也是还不清的。今天
下午他们又来了,您看,这些账单,这一共是——
陈白露: 不,不用拿,我不要看,我不要看。
王福升: 可是他们说您明天下午是非还清不可的,我跟他们说好话,叫他们——
陈白露: 谁叫你跟他们说好话?冤有头,债有主,我自己没求过他们,要你去求?
王福升: 可是小姐,——
陈白露: 我知道,我知道了。你不要再提了,钱!钱!钱!为什么你老这样子来逼我。
 [电话响]
王福升: 喂,你哪儿!我,我这儿是五十二号陈小姐的房间。
陈白露: 谁?
王福升: 李太太。…哦,是是。李先生他不在这儿。他今天下午来过,可是早走了。是,是,
不过李先生刚才跟这儿潘四爷打过电话,说请他老人家候候,说一会儿还要来这
儿的。要不,您一会儿再来个电话吧。再见。
陈白露: 什么事?
王福升: 李先生的少爷病得很重,李太太催李先生赶快回去。
陈白露: 嗯。好,你去吧!
 [潘由中门走进,福升下]
潘月亭: 露露,露露,客人没有走吧。
陈白露: 没有。
潘月亭: 好极了。来,大家都玩一会,今天让大家玩个痛快。
陈白露: 怎么?
潘月亭: 我现在大概才真正走了好运,我得着喜信了。
陈白露: 什么?喜信?是金八答应你提款缓一星期了?
潘月亭: 不,不是,这个金八前两天就答应我了,我告诉你,公债到底还要涨,涨,大涨
特涨。这一下子真把我救了!你知道,我今天早上忽然听说公债涨是金八在市面
故意放空气,闹玄虚,故意造出谣言说他买了不少,叫大家也好买,其实他是自
己在向外抛,造出好行市向外甩。那时候我真急了!我眼看我上了他的当,我买
的公债眼看着要大落特落,我整个的钱都叫他这一下子弄得简直没有法子周转,
你看我这一大堆事业,我一大家子的人,你看我这么大年纪,我要破产,我怎么
不急?我告诉你,露露,我连手枪都预备好了,我放在身上,我——咳咳 。
陈白露: 哦,,可怜!可怜的老爸爸。
潘月亭: 你现在真不应该再叫我老爸爸了,我先找一点也不老,我听见这个消息,我年轻
了二十年。我跟你说人不能没有钱,没有钱就不要活着,穷了就是犯罪,不如死。
可是,露露,我现在真真有钱了,我过两天要有很多很多的钱,再过些天,说不
定我还要有更多更多的钱。哦,我从此以后要做点慈善事业,积积德,弥补弥补
陈白露: 不过,你们把小东西又送回到金八手里,这件事是很难弥补的。
潘月亭: 哦,小东西怎么样了?你难道还没有把她找回来?
陈白露: 找回来?她等于掉在海里了,我找,达生找,都没有一点影子。
潘月亭: 不要紧,有钱,我有钱。我一定可以把小东西活蹦乱跳地找回来。叫你高兴高兴。 陈白露:好,好吧!哦,你知道李石清要这时候来见你么?
潘月亭: 知道。他说他有好消息告诉我。可是这个东西太混帐,他以为我好惹,这次我要
好好地给他一点厉害看。
陈白露: 怎么?
 [顾八奶奶由右门上]
顾八奶奶: 露露!露露!——哟,潘四爷,这一晚上你上哪儿去了。真是的,把我们甩在
这儿,不理我们,你们男人们,真是的!——对了,四爷,您看胡四进了电影
公司正经干多了吧。还是四爷对,四爷出了主意,荐的事总是没有错儿的。露
露,你看我现在气色怎么样,不难看吧?
潘月亭: 露露,你陪八奶奶谈吧,我去到那屋看看客人去。
 [潘下]
顾八奶奶: 四爷,您走了。白露,我睡不着。我越躺越难过。
陈白露: 你怎么啦?
顾八奶奶: 你说他还来不来?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,他叫我在你这儿等着他,他要跟我说
戏,说《坐楼杀惜》,你看快天亮了,他的魂也没有见一个。唉,你看两条手绢
都哭湿了,我真,我,我, 你看我的心又痛起来了,胡四进了电影公司两天,
越学越不正经干。我非死了不可!露露!你的安眠药我都拿去了。
陈白露: 怎么,你要吃安眠药?
顾八奶奶: 嗯,我非吃了不可。
陈白露: 那你又何必呢?你还给我。
顾八奶奶: 不,我非吃了不可,我得回家睡觉去。我睡一场好觉,气就消了。杜大夫说睡
一点钟好觉,就像多吃两碗饭。我要多吃两碗饭,气气他。
陈白露: 哦!不过我先警告你,这个安眠药是很厉害的。你要吃了十片,第二天就会回老
家的,你要小心点。
顾八奶奶: 哦!吃十片就会死。
陈白露: 十片就成了。
顾八奶奶: 那,那,我就,我就吃一片;不,半片;不好,三分之一,我看,对我就很可
以了。
陈白露: 那才好,我刚才听你的话,我以为——
顾八奶奶: 哦,你说我吃安眠药寻死?我才不呢。我不傻,我还得乐两年呢!哼,我刚刚
懂一点事,我为他…哼,胡四有一天要跟我散了,我们就散。我再找一个,我,
我非气死他不可!
陈白露: 你说得不累么?
顾八奶奶: 可不是,我是有点累了。我得打几副牌休息休息我的脑筋。你跟我一块来吧。
陈白露: 不,你先去吧!我想一个人坐一坐。
 [顾下。敲门声]
陈白露: 谁?
方达生: 我。
陈白露: 你刚回来?
方达生: 我回来一会,我走到你门口,我听见顾太太在里面,我就没进来。
陈白露: 怎么样?小东西找着了么?
方达生: 没有。那种地方我都一个一个去看了。但是,没有她。
陈白露: 这是我早料到的。你累了么?
方达生: 有一点,不过我很兴奋,我很兴奋。我在想,这两天我不断地想着一个问题。
陈白露: 怎么,你又想,想起来了。
方达生: 嗯。没有办法,我是这么一个人,我又想起来了。尤其是今天一夜晚,叫我觉得
——我问你,人与人之间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呢?
陈白露: 这就是你所想的问题么?
方达生: 不,不尽然。我想的比这个问题要大,要实际得多。我奇怪,为什么你们允许金
八这么一个禽兽活着?
陈白露: 你这傻孩子,你还没有看清楚,现在,我告诉你,不是我们允许不允许金八活着
的问题,而是金八允许我们活着不允许我们活着的问题。
方达生: 我不相信金八有这么大的势力,他不过是一个人。
陈白露: 你怎么知道他是一个人?
方达生: 嗯,你见过金八么?
陈白露: 我没有那么大福气。你想见他么?
方达生: 嗯,我想见见他。
陈白露: 那还不容易,金八多得很,大的,小的,不大不小的,在这个地方有时像臭虫一
样,到处都是。
方达生: 对了,臭虫!金八!这两个东西都是一样的,不过臭虫的可恶,外面看得见,而
金八的可怕外面是看不见的,所以他更凶更狠。
陈白露: 你仿佛有点变了。
方达生: 嗯,我似乎也这么觉得。不过我应该谢谢你。
陈白露: 为什么?
方达生: 是你给我这么一个机会。
陈白露: 我不大明白你的话,你的口气似乎有点后悔。
方达生: 不!我不后悔,我毫不后悔多在这里住几天。你的话是对的,我应该多观察观察
这一帮东西。现在我看清楚他们了,不过我还没有看清楚你,我不明白你为什么:
要跟他们混?你难道看不出他们是鬼,是一群禽兽。竹均,我看你的眼,我就知
道你厌恶他们,而你故意天天装出满不在意的样子,天天自己骗着自己。
陈白露: 你——
方达生: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?
陈白露: 你很相信你自己的聪明。
方达生: 竹均,你又来了。不,我不聪明。但是我相信你的聪明。你不要瞒我,你心里痛
苦,请你看在老朋友的份上,我求你不要再跟我倔强,我知道你嘴上硬,故意说
着慌,叫人相信你快乐,可是你眼神儿软,你的眼瞒不住你的恐慌,你的犹疑,
不满。竹均,一个人可以欺骗别人,但欺骗不了自己,你这佯会把你闷死的。
陈白露: 唉,不过你叫我干什么好呢?
方达生: 很简单你跟我走,先离开这儿。
陈白露: 离开这儿?
方达生: 嗯,远远地离开他们。
陈白露: 可,可,可是上哪里去呢?我这个人在热闹的时候总想着寂寞,寂寞了又常想起
热闹。整天不知道自己怎么样才好。你叫我到哪里去呢?
方达生: 那有一个办法:你应该结婚!你需要嫁人!你该跟我走。你应该立刻离开这儿。
陈白露: 离开──是的。不过,结婚?
方达生: 竹均,你正年青,为什么不试试呢?活着就是不断的冒险,结婚是里面最险的一
段。
陈白露: 可是这个险我冒过了。
方达生: 什么?你试过?
陈白露: 嗯,我试过。但是,一点也不险。——平淡无聊,并且想起来很可笑。
方达生: 竹均,你,你已经结过婚?
陈白露: 咦,你为什么这么惊讶,难道必须等你替我去找,我才可以冒这个险么?
方达生: 这个人是惟?
陈白露: 这个人有点像你。
方达生: 像我?
陈白露: 嗯,像——他是个傻子。
方达生: 哦。
陈白露: 因为他是个诗人。这个人哪,这个人思想起来很聪明,做起事就很糊涂。让他一
个人说话他最可爱,多一个人谈天他简直别扭得叫人头痛。他是个最忠心的朋友,
可是个最不体贴的情人。他骂过我,而且他还打过我。
方达生: 但是,你爱他?
陈白露: 嗯,我爱他!他叫我离开这儿跟他结婚,我就离开这儿跟他结婚。他要我到乡下
去,我就陪他到乡下去。他说“你应该生个小孩!”我就为他生个小孩。结婚以后
几个月,我们过的是天堂似的日子。他最喜欢看日出,每天早上他一天亮就爬起
来,叫我陪他看太阳。他真像个小孩子,那么天真!那么高兴!有时候乐得在我
面前直翻跟头,他总是说“太阳出来了,黑暗就会过去的”。他永远是那么乐观,
他写一本小说也叫《日出》,因为他相信一切是有希望的。
方达生: 不过——以后呢?
陈白露: 以后?——这有什么提头!
方达生: 为什么不叫我也分一点他的希望呢。
陈白露: 以后他就一个人追他的希望去了。
方达生: 怎么讲?
陈白露: 你不懂?后来,新鲜的渐渐不新鲜了,两个人处久了渐渐就觉得平淡了,无聊了。
但是都还忍着;不过有一天,他忽然说我是他的累赘,我也忍不住说他简直是讨
厌!从那天以后我们渐渐就不打架了,不吵嘴了,他也不骂我,也不打我了。
方达生: 那不是很好么?
陈白露: 不,不,你不懂。我告诉你结婚后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穷,不是嫉妒,不是打架,
而是平淡,无聊,厌烦。两个人互相觉得是个累赘,懒得再吵嘴打架,直盼望哪
一天天塌了,等死。。两个人仿佛捆在一起扔到水里,向下沉,沉,沉。后来孩子
死了, 我们就分开了?陈白露: 嗯,他也去追他的希望去了。
方达生: 那么,他在哪里?
陈白露: 不知道。
方达生: 那他有一天也许回来看你。
陈白露: 不,他决不会回来的。他现在一定工作得高兴。他会认为我现在简直已经堕落到
没有法子挽救的地步。哼!他早把我忘记了。
方达生: 你似乎还没有忘记他?
陈白露: 嗯,我忘不了他。我到死也忘不了他。喂,你喜欢这两句话么?“太阳升起来了,
黑暗留在后面;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,我们要睡了。”你喜欢么?
方达生: 我不大懂。
陈白露: 这是他的小说里一个快死的老人说的。
方达生: 你为什么忽然要提起这一句?
陈白露: 因为我,我,我时常想着这样的人。
方达生: 我看你现在还爱他。
陈白露: 嗯。
方达生: 你很爱他。
陈白露: 嗯。——但是你为什么这么问我?
方达生: 没有什么,也许我问清楚了,可以放下心。这样,我可以不必时常惦念着你了。
谢谢你,竹均,你真是个爽快人。竹均,我要去收拾东西去了。
陈白露: 你就要走?这里还有你一封电报。
方达生: 嗯。
陈白露: 是催你回去么?
方达生: 嗯,是的。再见吧!竹均!
陈白露: 为什么这么忙?难道你天亮就走么?
方达生: 我想天亮就离开旅馆。
陈白露: 你坐哪一趟车?
方达生: 不,不,我不回去。我只是想搬开。
陈白露: 你不走?
方达生: 不,我不回去。不过我也许不能常来看你了。
陈白露: 为什么?这句话很神秘。
方达生: 我在这里要多住些天,也许我在这里要做一点事情。
陈白露: 你在这里找事做?
方达生: 事情自然很多,我也许要跟金八打打交道,也许要为着小东西跑跑,都难说。我
只是想有许多事可做的。
陈白露: 这么说,你跟他要走一条路了。
方达生: 谁?
陈白露: 他,——我那个诗人。
方达生: 不,我不会成诗人。但是我也许真会变成一个傻子。
陈白露: 去吧!你们去吧!我知道我会被你们都忘记的。
方达生: 不过,竹均、你为什么不跟我走?你跟我走!还是跟我走吧。
陈白露: 可是——上哪儿去呢?我告诉过你,我是卖给这个地方的。
方达生: 好吧。你,——唉,你,你这个人太骄做,太倔强。
 [敲门声]
陈白露: 谁?
 [李石清傲慢进]
陈白露: 哦,李先生。(福升进)
李石清: 陈小姐。福升,你下去叫我的汽车等着我,我也许一会儿跟潘经理谈完话就回公
馆的。
王福升: 是,李先——是,襄理。不过您太太方才打电话,说──
李石清: 我知道了。你下去吧。
陈白露: 李先生,你的少爷好一点了么?
李石清: 好,好,还好。月亭在屋里么?
陈白露: 月亭大概在吧。
李石清: 我要跟他谈一点机密的事。
陈白露: 是要我们出去躲躲么?
李石清: 不,不,那倒不必。我进去找他谈也是可以的。少陪!少陪!
 [李石清入左门]
陈白露: 唉!
方达生: 这个人忽然——是怎么回事?
陈白露: 你不知道,他当了襄理了。
方达生: 哦!可怜!
陈白露: 嗯,好玩的很。
 [胡四由中门进]
胡 四 : 白露,她呢?
陈白露: 准?
胡 四 : 老妖精!
陈白露: 不知道。
胡 四 : 困么?
方达生: 你问谁?
胡 四 : 哦,方——方先生。您刚回来?我们总算投缘。今天晚上见了两面。
方达生: 白露,你愿意到我屋里坐一下么?
陈白露: 嗯,好。
 [两个人由中门下]
胡 四 : 妈的加料货!“刺儿头”带半疯!
 [右门开,胡四下,走出潘月亭,和李石清]
潘月亭: 请坐吧。有什么事么?
李石清: 自然有。
潘月亭: 你说是什么?
李石清: 月——经理知道了市面上怎么回事么?
潘月亭: 不大清楚,你说说看。
李石清: 我这是从一个极秘密的地方打听出来的。我们这次买的公债算买对了,您放心吧!
金八这次真是向里收,谣言说他故意造空气,他好向外甩,完全是神经过敏,假
的。这次我们算拿准了,我刚才一算,我们现在一共是四百五十万,这一倒腾说
不定有三十万的赚头。 潘月亭: 是,是,是。哦,我听福升说你太太——
 李石清: 那我知道,我知道。——我跟您说,我们说不定有三十万的赚头。这还是说行市
就照这样涨。要是一两天这个看涨的消息越看越真,空户们再忍痛补进,跟着一
抢,凑个热闹,我跟您说,不出十天。再多赚个十万二十万,随随便便地就是一
说。
潘月亭: 是你的太太催你回去么?
李石清: 不要管她,先不管她。我提议,月亭,这次行里这点公债现在我们是绝对不卖了。
我告诉你,这个行市还要大涨特涨,不会涨到这一点就完事。并且,我现在劝你,
月亭,我们最好明天看情形再买进,明天的行市还可以买,还是吃不了亏。
潘月亭: 石清,你知道你的儿子病了么?
李石清: 不要紧,不要紧。——我看我们还是买。对!我们就这么决定了。月亭,这是千
载难逢的好机会。这一次买成功了,我主张,以后行里再也不冒这样的险。说什
么我们也不必拆这个烂污,以后留点信用吧。不过,这一次我们破釜沉舟于一次,
明天,一大清早,我们看看行市,还是买进。
潘月亭: 不过——
李石清: 我们再加上五十万,凑上一个整数。我想这决不会有错的。我计算着我们应该先
把行里的信用整顿一下,第一,行里的存款要——
潘月亭: 石清!石清!你知道你的儿子病得很重么?
李石清: 为什么你老提这些不高兴的话?
潘月亭: 因为我看你太高兴了。
李石清: 怎么,为什么不高兴呢!这次事我帮您做得不算不漂亮。我为什么不高兴呢!
潘月亭: 哦,我忘了你这两天做了襄理了。
李石清: 经理,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?
潘月亭: 也没有什么意思。你知道我现在手下这点公债已经是钱了么?
李石清: 自然。
潘月亭: 你知道就这么一点赚头已经足足能还金八的款么?
李石清: 我计算着还有富余。
潘月亭: 哦,那好极了。有这点富余再加我潘四这点活动劲儿,你想想我还怕不怕人跟我
捣乱?
李石清: 我不大明白经理的话。
潘月亭: 譬如有人说不定要宣传我银行的准备金不够?
李石清: 哦?
潘月亭: 或者说我把银行房产都抵押出去。
李石清: 哦。
潘月亭: 再不然,说我的银行这一年简直没有赚钱,眼看着要关门。
李石清: 不过,经理,何必提这个?这不——
潘月亭: 我自己自然不愿意提这个。不过说不定有人偏要提,提这个,你说这怎么办?
李石清: 这话不大远了点么?
潘月亭: 话倒是不十分远。也不过是六七天的工夫,我仿佛听见有人跟我当面说过。
李石清: 经理,您这是何苦呢?圣人说过:“小不忍则乱大谋”。一个做大事的人多忍似乎
总比不忍强。
潘月亭: 我想我这两天很忍了一会。不过,我要跟你说一句实在话,我很讨厌一个自作聪
明的人在我的面前多插嘴,我也不大愿意叫旁人看我好欺负,天生的狗食,以为
我心甘情愿地叫人要挟。但是我最厌恶行里的同人背后骂我是个老混蛋,瞎了眼,
昏了头,叫一个不学无术的三等货来做我的襄理。
李石清: 我希望经理说话无妨客气一点。字眼上可以略微斟酌斟酌再用。
潘月亭: 我很斟酌,很留神,我这一句一句都是不可再斟酌的客气话。
李石清: 好了,这些名词字眼都可说无关紧要,头等货,三等货,都是这么一说,差别倒
是很有限。不过,经理,我们都是多半在外做事的人,我想,大事小事,人最低
应该讲点信用。
潘月亭: 信用?哈哈,你要谈信用?信用我不是不讲,可是要看谁?我想我活了这么大年
纪,我该明白跟哪一类人才可以讲信用,跟哪一类人就根本用不着讲信用的。
李石清: 那么,经理仿佛是不预备跟我讲信用了。
潘月亭: 这句话真不像你这么聪明的人说的。
李石清: 经理自然是比我们聪明的。
潘月亭: 那倒也不见得。不过我也许明白一个很要紧的小道理,就是对那种太自作聪明的
坏蛋,我有时可以绝对不讲信用的。你知道你的太太跟你打电话了么?
李石清: 我知道,我知道。
潘月亭: 你的少爷病得快要死了,李太太催你快回家。
李石清: 我是要回家的。
潘月亭: 那好极了。我听说你还有汽车在门口等着你。坐汽车回家是很快的,回家之后,
你无妨在家里多多练习自己的聪明,你这样精明强干的人不会没有事的。有了事,
我看你还可以常常开开人家的抽屉,譬如说看看人家的房产是不是已经抵押出去
了,调查调查人家的存款究竟有多少。不过我可以顺便声明一下,省得你替我再
多操心,我那抽屉里的文件现在都存在保险库去了。
李石清: 嗯!
潘月亭: 李先生,这是你的薪水清单。我跟你算一算。襄理的薪水一月一共是二百七十元。
你做了三天,会计告诉我你已经预支了二百五十元,不过我想我们还是客气点好,
我支给你一个月的全薪。现在剩下的二十五块钱,请你收下,不过你今天坐的汽
车账行里是不能再替你付的。
李石清: 可是,潘经理——好,你拿来吧。(接钱)
潘月亭: 好,我走了,你以后没事可以常到这儿来玩玩,以后你爱称呼我什么就称呼我什
么,就像方才,你叫我月亭,也可以;称兄道弟,跟我“你呀我呀”他说话也可
以;现在我们是平等了!再见。
 [潘右门下]
李石清: 好!好!二十五块!二十五块钱。我要宰了你呀!(电话铃响一下,他不理)我为
着你这点公债,我连家都忘了,孩子的病我都没有理,我花费自己的薪水来做排
场,打听消息。现在你成了功赚了钱,忽然地,不要我了。不要我了。你把我当
成贼看,你骂了我,当 面骂了我,侮辱我,瞧不起我!啊。你瞧不起我!你瞧不
起我李石清,你这一招简直把我当作混蛋给耍了。哦,(电话铃又响)你真会挖苦
我呀!哦,我是”自作聪明”!我是“不学无术”!哦,我原是个“坏蛋”!哼,叫
我坏蛋你都是抬高了我,我原来是个“三等货”,哈哈,可是你以为我就这样跟你
了啦?你以为我怕你,——哼,今天我要宰了你,宰了你们这帮东西,我一个也
不饶,一个也不饶你们的。
 [敲门声]
李石清: 谁?
李太太: 石清!你怎么啦?你出去一天为什么现在还不回家!
李石清: 我不回家!
李太太: 小五儿快不成了,舌头都凉了,石清。我现在同妈叫了个车送他到医院,走了三
个医院,三个医院都不肯收。
李石清: 不收?是治不了啦?
李太太: 医院要钱。他们要现款,都要现钱。最低的都要五十块押款。现在家里只有十五
块钱,我都拿出来也不够。石清,你得想法于救救我们的孩子。
李石清: 都拿去吧。
孪太太: 这,这只有十七块多钱。
李石清: 那,那,那有什么法子。
李太太: 不过石清,小五这孩子——
李石清: 为什么我们要生这么一大堆孩子呢!拿去!拿去,这是二十五块“卖脸钱”。
李太太: 不过石清,你一块去么?
李石清: 你先去,我一会来。
李太太: 可是,石清──
李石清: 叫你先走,你就先走。你还吵什么!快走!快走!你不要惹我!
 [叩门声]
李太太: 不过,石清——(叩门声仍响)有人来!
李石清: 谁?进来!谁?谁?
 [他走至中门,开门。黄省三站在门口]
李石清: 你!你来得真巧。(对李太太)你走吧。有人来了。
李太太: 石清。
 [哭下场]
李石清: 哼,我不走的,我不走的,我想不出办法,我死了也不走的。
黄省三: 经理!
李石清: 哦,你——你这流氓,你为什么又缠上我了?
黄省三: 嗯。经理!
李石清: 什么,经理?谁叫你叫我经理?谁叫你叫我经理?
黄省三: 经理,我是银行的小书记。我姓黄,我叫黄省三,我一个月赚十块二毛五。我有
三个孩子,经理,我有三个孩子。我一个月赚十块二毛五!我姓黄,我叫黄省三
李石清: 你!你是──真!你为什么又找上我了?你知道我是谁?我是谁?你找我做什么? 黄省三: 潘经理!我求你,我求你!
李石清: 我不是潘经理,我不姓潘,我姓李!你难道不认识我?不认识我这个人?
黄省三: 我认识你。
李石清: 谁?
黄省三: 你是潘经理。
李石清: 真!你这是来做什么?你为什么单拣这个时候找我来跟我开心。你找上我是做什
么?
黄省三: 他们不叫我死!他们不答应叫我死。
李石清: 你死就死了,他们为什么不让你死?
黄省三: 那些人,那些官儿们,老爷们,他们偏要放我。
李石清: 哦,他们把你放出来了。
黄省三: 他们偏说我那个时候神经夫常,犯神经病,他们偏把我放出来,硬说我没有罪。
我求您,我求您,您行行好,您再重重地给我一拳,就在这儿,一下就成了,您
行行好,潘经理。
李石清: 真!我不是潘经理,你看清楚一点,我不姓潘,我姓李,我叫李石清,你难道不
认识?
 [半晌]
黄省三: 呜呜,我的孩子,我的可怜的孩子们,我把你们害死了,爹爹逼你们死了。
李石清: 怎么,你的孩子都——
黄省三: 都上了天了。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死?我没有犯神经病!我跟您说,庭长!那时,
我实在没有犯神经病!我很清楚,我自己买的鸦片烟。庭长,那钱是潘经理给我
的三块钱,两块钱还了房钱,我拿一块钱买的鸦片烟。庭长,我自己买的红糖跟
烟掺好,叫孩子们喝的,我亲手把他们毒死的。可是你们为什么要救我?我没有
钱再买烟,你们难道就不许我跳河?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死?庭长,您不要信我这
些邻居的话,他们是胡说八道,我那时候很明白,我没有犯神经病。国家有法律,
你们不能放我。庭长!庭长,我亲手毒死了人,毒死我的儿子,我的望望,我的
小云,我的…我的庭长,您得要杀死我呀!
李石清: 放开我,你放下手。你这个混帐东西!你看看,你到了哪儿?你看看我是谁?
黄省三: 潘,潘,经理,我这是到了哪儿了?
李石清: 真!死鬼,你跟我缠些什么?走,走,滚,滚,你再不滚开,我就要叫警察抓你
了。
黄省三: 你别,你别叫他们。你别,别叫他们。潘,潘经理,人不能这么待人呀,人不能
这么待人呀!前些日子我孩子们在,我要活着,我求你们叫我活着,可是你们偏
不要我活着。现在他们死了,我要死了,我要死,我求你们叫我死,可是你们又
偏不要我死。潘经理,我们都是人,人不能这么待人呀!
李石清: 真!你这个混蛋!你简直把我的心搅乱了。你快滚,快滚,我简直也要疯了。滚,
你这个流氓,你跟我滚哪。
黄省三: 不,我求您,潘经理,您行行好吧。我再也活不下去了,我跟您跪下,您可怜可
怜我吧,您别再逼我了,您让我走一条痛快的路吧。
李石清: 好,我让你死,我让你死。不过你先起来,你得先认识我,我姓李,你再听一遍,
我姓李,李,李,李。
黄省三: 李?
李石清: 你不记得那一天你到这儿找我?我,我劝你拉洋车?
黄省三: 哦?
李石清: 我还劝过你要饭,
黄省三: 哦?
李石清: 我还劝过你偷?
黄省三: 哦,你还劝过我跳楼!(欢喜向窗户那面跑)
李石清: 福升!福升!福升!
 [福升由中门进]
李石清: 把他拉出去。这个人疯了。
王福升: 你又来了!
黄省三: 李先生,我没有疯!你得救救我,你得救救我!我没有疯啊!
 [黄被福升拉下去]
李石清: 天啊!这个傻王八蛋,你为什么疯了?你为什么疯,你太便宜他了!
 [电话响]
李石清: 喂,哪儿?报馆张先生么?哦,我是石清。你说,大丰这次公债简直叫金八坑了,
是,是,我也是这么想,好极了,哦,糟极了。好,好,你已经写过一封信,(拿
信)送到这儿。好,回头见,回头见,我就交给四爷。
李石清: (自言自语)你来的好!你来的好!你来的真是时候。
 [白露中门上]
李石清: 陈小姐,客还没有走么?
陈白露: 他们就要走了,我来送送他们。怎么,襄理,忽然这一会红光满面的。
李石清: 哼,人逢喜事精神爽,也许现在——立刻我要有一件最开心的事。
陈白露: 又要升副理了么?
李石清: 这点快活跟升了副理也差不多少。小姐要是到屋里的时候,我就请小姐把四爷赶
快请出来一会,因为现在有人送来一封信,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发生,请
他老人家立刻到这屋里来吩咐吩咐该怎么办好。
陈白露: 奇怪,您现在忽然又非常客气起来了。
李石清: 当着小姐总是应该客气一点的。
 [白露右门下]
李石清: 哦,哦,我怎么反而稳不住了。
 [潘月亭右门进]
潘月亭: 哦,你还没有回家,
李石清: 是,经理,我因为心里老惦念您行里的公事,所以总是不想回去。
潘月亭: 你找我做什么?
李石清: 您的牌打得怎么样?
潘月亭: 还顺遂!
李石清: 我听说您现在手气很好。
潘月亭: 是不坏。
李石清: 您“和”了几次三番?
潘月亭: 我料到你又会找我的,不过没想到你见了我,尽说这一类的话。
李石清: 您想我还是要找您,求您赏碗饭吃,——是呀,我没有钱,我是靠着银行过日子。
您想,您刚才——
潘月亭: 那封信呢?
李石清: 哪封信,
潘月亭: 白露说你有一封我的信在手里。
李石清: 是,您想看么?
潘月亭: 哪儿来的?
李石清: 报馆张先生特派人送来的。
潘月亭: 快点拿来。
李石清: 不过我怕您看完之后太惊讶了,我没有敢就跟您送去。
潘月亭: 怎么,是公债又要大涨么?
李石清: 自然是公债,我刚一看,我告诉您,我简直惊讶极了。
潘月亭: 好极了,一提公债就准是喜信,我这一次算看对了。好,快拿出来吧。
李石清: 不过,经理,我先拆开看了。
潘月亭: 什么?你怎么敢拆开了?
李石清: 不过,经理,我要是不拆开,我怎么能知道是个喜信,好跟您报喜呢?
潘月亭: 好,好,好,你快拿来吧。
李石清: 您不会生气吧。您下会说我自作聪明,故意多事吧?请您一张一张地看吧。
潘月亭: 好,好。(看信)
李石清: 这件事我简直是想不到的,不会这么巧,不会来得这么合适。我想这一定是谣言,
天下哪会有这样快的事。您看,我有点好插嘴,好多说几句闲话,经理,您不嫌
烦么?
潘月亭: 我,我不相信,这是假的。这个消息一定是不可靠的。(拔电话)喂喂,喂你是新
报馆么?我姓潘,我是潘四爷呀!我找总编辑张先生说话。快点!快点!什么?
出去了?不过他刚才?哦,他刚出去。你知道他上哪儿去了么?怎么,不知道?
混蛋!你怎么不问一声?得,得了,不用了。(放下耳机,又拨电话)喂,你是会
贤俱乐部么?我找丁先生说话。什么,就是金八爷的私人秘书,丁牧之,丁先生。
什么?他回家了!他怎么会这时候回家?现在不过才——
李石清: 现在不过才五点多,快天亮了。
潘月亭: 那么他家里的电话号码呢?哦,四三五四三,好好??好。(放下耳机)这帮东西,
求着他们,他们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?喂??喂??喂,你是丁宅么?喂,喂,喂。
怎么会没有人接?
李石清: 自然是底下人都睡觉了。
潘月亭: 都睡死了!荒唐,荒唐!这消息一定是不可靠的。不会的,不会的。
潘月亭: 露露!露露!
 [白露由右门进]
陈白露: 干什么?月亭?
潘月亭: 劳驾,你跟我倒一杯开水。
陈白露: 怎么啦?
潘月亭: 我有点头痛。
李石清: 我也想这消息是不可靠的。您早上下打听了许多人了么?
潘月亭: 这有点开玩笑。这简直是开玩笑。
 [白露递水]
陈白露: 怎么,月亭?
潘月亭: 你看!
李石清: 经理,其实这件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关系。公债要是落一毛两毛的,也没有什么
大损失。您忘了细看看,经理,那信上真提了要落多少?
潘月亭: 哦,是的,是的。露露,把信给我。
李石清: 不,不,在这一张,在这一张,“此消息已传布市面,明日行市定当一落千丈,决
无疑义。”
陈白露: 他明明说行市一定要大落特落。
潘月亭: 嗯。他的意思是说明天开了盘就要停拍。
李石清: 可是方才张先生来了信以后,他又来了电话。
潘月亭: 他后来又来了电话,哦,什么,他说什么?
李石清: 他说还是没有办法。金八在后面操纵,没有一点法子。
潘月亭: 这个混帐东西!
  [电话响]
李石清: 喂,你哪儿?我是五十二号。哦,我是石清,哦,哦,您找潘四爷?他就在这儿。
金八的秘书丁先生要找你说话。
潘月亭: 喂,我月亭啊。哦,丁先生。刚才我找了你许久,是,是,是,不要紧!没什么。
什么?他要提(看李)什么,明天早上他就完全要提。喂,喂,不过我跟金八爷
明明说好再缓一个星期。那他这,这简直故意地开玩笑!喂,丁先生,他不能这
么不讲信用,“信用”!你告诉他。他说好了再缓一星期,他现在忽然,喂,喂,
我要请金八爷谈一下,什么?他现在不见人?不过,喂。我问你,牧之,八爷这
两天买什么公债没有?什么?他卖都卖不完?哦。喂,喂,你听着!你听着!(放
下耳机)这个狗食,他在姑娘家喝醉了,到了这么晚他才把这件事告诉我。
王福升: 四爷,报馆张先…
潘月亭: 去,去,去!你们别再来搅我。
李石清: 不过,经理,——
潘月亭: 走!走!(对李)你走!(对白露)你先到那边去,让我歇歇。
陈白露: 月亭,你——
潘月亭: 你先去看看他们,他们大概都要走了。
 [白露出右门]
潘月亭: 唉,没有办法,这是死路!金八简直是故意要收拾我。
 [中门开]
潘月亭: 谁?谁,
李石清: 还是我,经理。自作聪明的坏蛋又来了。
潘月亭: 你来──你又来干什么,
李石清: 我想我们两个人谈谈比三个人要痛快一点。
潘月亭: 你还要谈什么?
李石清: 不谈什么,三等货来看看头等货现在怎么样了。
潘月亭: 混蛋!
李石清: 你混蛋!
潘月亭: 给我滚!
李石清: 你先给我滚!你忘了现在我们是平等了。
潘月亭: 你小心,你这样说话,你得小心。
李石清: 我不用小心,我家没有一个大钱,我口袋里尽是当票,我用不着小心!
潘月亭: 不过你应当小心有人请你吃官司,你这穷光蛋。
李石清: 穷光蛋, 对了。不过你先看看你自己吧!我的潘经理。我没有债,我没有成千成
万的债。我没有人逼着我要钱,我没有眼看着钱到了手,又叫人家抢了走。明天
早上我要亲眼看着你的行里要挤兑,我亲眼看着付不出款来,我还亲眼看着那些
十块八块的穷户头,也瞧不起你,侮辱你,挖苦你,骂你,咒你,——哦,他们
要宰了你,吃了你呀!你害了他们!你害了他们!他们要剥你的皮,要挖你的眼
睛!你现在只有死,只有死你才对得起他们,只有死,你才逃得了!
潘月亭: 不要说了!不要说了!
李石清: 我要说,我要痛痛快快他说,——你这老混蛋,你这天生的狗食,你瞎了眼,昏
了头——
潘月亭: 我,我先宰了你再说。
[白露跑出]
陈白露: 月亭,月亭。你让他去吧!
李石清: 你杀了我吧!你宰了我吧。可是金八不会饶了你,在门口,在门口。
潘月亭: 在门口,什么,
李石清: 在门口黑三等着你。金八叫他来候着你。
潘月亭: 为,为什么?
李石清: 他怕你跑了,他叫黑三那一帮人跟着你。
陈白露: 金八,金八 !怎么到处都是他?
潘月亭: 他要逼死我!(对李)你现在大概可以满意了吧!
 [电话响]
潘月亭: 白露,你先替我接一下,这多半是金八的电话。
李石清: 让我接。
陈白露: 不,不,我接。喂?谁?我是五十二号!我白露啊!哦,什么?李太太。哦,哦,
你找石清?石清就在这儿。李大太由医院打来的电话。
李石清: 我石清!你们到了医院了。哦,哦。”小五怎么?什么?你再说一遍,我听不清楚。
什么?小五断,断,断了气了?那,那你找医生啊!找医生啊!不是已经带了钱
么?给他们钱!你给他们钱哪!什么?他,他在路上死,死的哦,哦,他在路上
叫着我,叫着爸爸,就,就没有气了。哦,我的儿子啊!哦,我的小五啊。我就
来!我就来!
 [李中门出]
陈白露: 可怜!月亭,你们这是为什么,
潘月亭: 白露,客走了么?
陈白露: 早走了,只有胡四、顾八他们还在这儿。
潘月亭: 我难道会有这一天么?白露,你等等,我想跟报馆张先生再商量商量。
陈白露: 月亭,你好一点了么?
潘月亭: 还好,还好,我去一下,我回头就来看你。
陈白露: 你就走了么?
潘月亭: 不,我说回头就来的。
陈白露: 好,你去吧!
 [潘由中门下]
陈白露: 白露,天又要亮了。
 [胡四和顾八奶奶进]
胡 四 : 这一口烟还不离,真提神!底下紧接着鼓点。大锣,小锣,一块儿来。
顾八奶奶:我不爱听胡子,我学的是花旦。
胡 四 : 你学花旦?可你也得告诉我是哪一段呀?
顾八奶奶: 就是那一句“忽听得…”什么来着,前面是准唱着来着:“叫声大姐快开门”的。
胡 四 : 哦,那容易,那容易!
顾八奶奶: 你跟我连做派带唱先来一下。
胡 四 : 那还难,那还难?
陈白露: 你们听,听。
胡 四 : 什么?
陈白露: 鸡叫了!
顾八奶奶: 可不是鸡叫了!哟,天都快亮了。走吧!走吧!快回去睡吧。今天可在这儿玩
晚了。
胡 四 : 不过我那五百块钱的账怎么办呢?
顾八奶奶: 回家就给我开一张支票叫大丰银行给你。不过——
胡 四 : 听你的话,下一次我再也不到那个坏女人那里去了。
顾八奶奶: 好啦,别在露露面前现眼啦。你快穿衣服,走吧。你明天,哦,你今天不还要
到电影厂拍戏去啦么?
胡 四 : 是,是啊,导演说今天我不来,片子就不能拍了。
顾八奶奶: 露露,现在我告诉你,胡四要成大明星了。眼瞅着要红起来了,我想我们后天
就,就结婚。你看,露露,好不好?
陈白露: 好,好的很。不过——
顾八奶奶: 露露,你给我当伴娘,一定,一定。
陈白露: 好,好,不过——
顾八奶奶: 什么?
陈白露: 我问你,你的钱是不是现在是存在大丰银行里?
顾八奶奶: 自然是存在那里头。你问这个做什么?
陈白露: 不做什么!随便问问。
顾八奶奶: 啊!露露,你看我,我现在还要这个东西干什么?谢谢你,这安眠药还是还给你,我不用了。
陈白露: 谢谢你,我正想跟你要回来呢。
顾八奶奶: 好极了,还是你拿去用吧。
胡 四 : 白露,再见。
[中门敲门声]
陈白露: 进来吧。
 [福升进]
陈白露: 月亭,怎么样?有点办法没有?
王福升: 小姐。
陈白露: 哦,是你。
王福升: 四爷叫我过来说,他不来了。
陈白露: 哦。
王福升: 他说怕这一两天都不能来了。
陈白露: 是,我知道。
王福升: 他叫我跟您说,叫您好好保重,多多养自己的病,叫您以后凡事要小心点,爱护
自己,他说…
陈白露: 哦,我明白,他说不能再来看我了。
王福升: 嗯,嗯,是的。不过,小姐,您为什么偏要得罪潘四爷这么有钱的人呢?您得罪
一个金八还不够,您还要——
陈白露: 你不明白,我没有得罪他。
王福升: 那么,我刚才把您欠的账条顺手交给他老人家,四爷只是摇头,叹口气,一句话
也没有说就走了。
陈白露: 唉,你为什么又把账单给他看呢?
王福升: 可是,小姐,今天的账是非还不可的,他们说闹到天也得还!一共两千五百元,
少一个铜子也不行!您自己又好个面子,不愿跟人家吵吵闹闹的打官司上堂,您
说这钱现在不从四爷身上想法子,难道会从天上掉下来?
陈白露: 也许会在天上掉下来的。
王福升: 那就看您这几个钟头的本事吧。福升实在不能再替您挡这门账了。
陈白露: 好,你去吧。
[George进]
陈白露: Georgy,你方才干什么去啦?
张乔治: 我睡觉啦。
陈白露: 你没有走?
张乔治: 咦,我走了,你现在还看得见我?我喝得太多了,我在那屋墙犄角一个沙发睡着
了,你们就没有瞧见我,我就做了一个噩梦。Oh,Terrible!Terriblel!简直地
可怕极了。
陈白露: 方才你喝了不少的酒。
张乔治: 对了,一点也不错,我喝得太多了,神经乱了,我才做这么一个噩梦。我累了,
我要回去了。哦,我告诉你一件事…
陈白露: 不,我现在求求,求你一件事。
张乔治: 你说吧。你说的话没有不成的。
陈白露: 有一个人,要,要跟我借三千块钱。
张乔治: 哦,哦。
陈白露: 我现在手下没有这些钱借给他。
张乔治: 哦,哦。
陈白露: Georgy,你能不能设法代我弄三千块钱借给这个人?
张乔治: 那,那,就当要另作别论了。我这个人向来是大方的。不过也要看谁?你的朋友我
不能借,因为,因为我心里忌妒他。不过要像你这样聪明的人要借这么有限几个钱
花花,那自然是不成问题的。
陈白露: 好!好!你就当做我亲自向你借的吧。
张乔治: 你?露露要跟我借钱?跟张乔治借钱?
陈白露: 嗯,为什么不呢?
张乔治: 得了,这我绝对不相信的。露露会要这么几个钱用,No,No,I can never believe
it!这我是绝不相信的。你这是故意跟我开玩笑了。哈哈,你真会开玩笑,露露会
跟我借钱,而且跟我借这么一点点的钱。啊,露露,你真聪明,真会说笑话,世
界上没有再像你这么聪明的人。好了,再见了。
陈白露: 好,再见。你倒是非常聪明的。
张乔治: 谢谢!谢谢!哦,对了,我想起来了。我告诉你,到了后来,我实在缠不过她,
我还是答应她了。我想,我们想明天就去结婚。不过,我说过,我是一定要你当
伴娘的。
陈白露: 要我当伴娘?
张乔治: 自然是你,除了你找不着第二个合适的人。
陈白露: 是的,我知道。好,再见。
张乔治: 好,再见。就这么办。Good night!哦!Good morning!我的小露露。
 [张乔治下,白露喝酒,福升进]
陈白露: 你来干什么,
王福升: 天亮了,老阳都出来了,您还不睡觉?
陈白露: 是,我知道。
王福升: 您不要打点豆浆喝了再睡么?
陈白露: 不,我不要,你去吧。
王福升: 小姐!这,这是今天要还的那些账条,我,我搁在这里,您先合计合计。
陈白露: 好!你搁在那儿吧。
王福升: 您不要什么东西啦?
 [陈白露摇摇头,福升下]
陈白露: 唉…。
 [拿起安眠药瓶,一片两片地倒出来。走到镜子前]
陈白露: 生得不算太难看吧。人不算得太老吧。可是…一片,两片,三片,四片,五片,
六片,七片,八片,九片,十片。这——么——年——青,这——么——美,这
——么——(吃下药)
陈白露: “太阳升起来了,黑暗留在后面。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,我们要睡了”。
外面方达生:竹均!竹均!
外面方达生:竹均!竹均!你屋里没有人吧。竹均!竹均!我要走啦!竹均,那我就进来啦。      [方达生推门进]
方达生: 竹均!我告诉你——(拉开窗帘,阳光照进)真奇怪,你为什么不让太阳进来。
竹均,你听我一句,你这么下去,一定是一条死路,你听我一句,要你还是跟我
走,不要再跟他们混,好不好?你看,外面是太阳,是春天。
方达生: 你听!你听!太阳就在外面,太阳就在他们身上。你跟我来,我们要一齐做点事,
跟金八拼一拼,我们还可以——竹均,你为什么不理我?你为什么不说话?你…
你太聪明,你不肯做我这样的傻事。好了,我只好先走了,竹均,我们再见。
[砸夯的工人们高亢而洪壮地合唱着《轴歌》]
[屋内渐渐暗淡,窗外更光明起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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